九命猫 十八
半夜三更，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摸至灶下，在案板纱橱上胡乱摸索一翻，可惜案板干净，只余一把青菜，纱橱贫瘠，但有两个馒头，那黑影摸着两个馒头，拿在手里，叹了口气，自言自语：“明明剩了半只烧鸡的。”
正在他黯然神伤处，窗口又一个黑影弓身曲背地摸过来，冲他低声叫：“猫！嘿！这儿来！”听声音正是谷嘉诚。
那先来的便是伍嘉成了，他先惊了一惊，然后喜上眉梢，也不忘将那两只馒头揣在怀里，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厨房，做贼一般先扫视左右情形，才向谷嘉诚道：“老谷，你也没吃饱吗？我这有两个馒头。”献宝一样把馒头从怀里掏出来，登时胸前高耸便消弭成为平原。
谷嘉诚摸摸他头，他胸脯也是同样高涨，只见他右手一掏，胸口瘪下去，一个油纸包便散发着烧鸡的清香出现在伍嘉成面前。
“喏，我晚上看你只吃了点果子，就知道你吃不饱，刚到你房里去没找到你，一想你肯定跑到厨房来了。”
伍嘉成得到烧鸡，欢喜之情溢于言表，恨不能大拍其掌，只是夜深人静，恐把他姐姐惊起来，那么连馒头也吃不到了。他左右瞅瞅，拉着谷嘉诚一溜烟跑到这旅店后院，两人并排坐在窄窄的水井口沿，拿凉馒头夹着凉烧鸡吃得香甜。
“你在家真不吃肉啊？”谷嘉诚并不饿，只是陪他吃点，手里捏着一小块馒头问。
伍嘉成把厚厚的鸡脯肉揭下来，夹在两片馒头之间，狠狠地咬了一口，随便嚼了吞下喉咙，才觉得有精神叙话：“当然，我什么时候骗过你？姐姐说修道者，必要清心寡欲，不使目视五色，舌适五味，戒绝——”他喘了口气，又咬了一大口下肚，“戒绝七情六欲，说这样进境才快，快不快我不知道，反正打小我就没吃饱过，都是在林子里抓个竹鼠掏个鸟蛋垫垫饥。”
谷嘉诚听了觉得他真是可怜，恨不能此刻开上一桌宴席，随他吃个饱才好，他一手伸过去揽住伍嘉成的肩，手指头在他肩膀捏了捏，另只手给他擦擦嘴角馒头碎屑，十分的心疼他。
伍嘉成见人娇他，自己也娇得不行，便要一脑袋扎到谷嘉诚怀里去，不料身后就是水井，他一头拱过去，两个人差点齐齐掉进水井殉情，幸亏谷嘉诚一手抓稳了井沿稳住身形。
伍嘉成不敢再赖，老老实实将两只馒头共半只烧鸡吃下肚去，肚里有了食，脑子里转起弯来：“老谷，你说……”他偏着头看月下谷嘉诚面庞皎洁，两眼含笑，模样可亲又很英俊，一时失语，对着就亲上去，在嘴唇上小鸟啄了一口。
谷嘉诚笑着也不避，反而又回亲一下，低声笑语：“还闹，不怕掉到井里？”
伍嘉成正色道：“不怕，你捞我。”又道，“老谷，不然，咱们两个私奔吧！”
谷嘉诚一手正扶在轱辘上，听这一言，真小小吓了一跳，看他说得正经，便问：“怎么这么说？”
伍嘉成愁眉苦脸：“姐姐一定不许我跟着你到处跑的，我想跟你在一块，我不想回去。”
谷嘉诚心中动摇，但又未敢应他，摸着他头道：“我游遍天下，是为了降妖伏魔，你姐姐舍不得你跟着我受苦，也是她爱护你。”
伍嘉成气鼓鼓地哼一声，坐直身子，又想到什么，眉开眼笑地道：“老谷，那你就该跟我一块回去。”
“为何？”
“我家周围好多妖精，什么狐狸黄鼠狼的，你想降哪个就降哪个！”
谷嘉诚一听便知他说得大约是妖怪邻居，又不忍扫他的兴，含糊道：“真好！真好！”
两人议定，又吃饱喝足，便回房去睡，本为了不叫伍依依起疑，伍嘉成单睡了一间房，这晚却又闹花样，非和谷嘉诚做一处睡觉，两人在楼梯上推推搡搡，谷嘉诚恐怕惊动人，还是让伍嘉成变了个小黑猫揣在怀里回房睡了。
早上又是伍嘉成醒得早，他还是猫形，拖着九个尾巴，爬蹉在谷嘉诚胸口，两个耳朵抬起来又平下去，试试探探地用黑鼻头顶了顶他下巴，谷嘉诚惊醒，见他坐在自己胸膛上，端端正正斯斯文文，忍不住笑着两手卡着他前腿提起来，在他鼻尖上亲了亲。
两个还没温存够，谷嘉诚房门便被砰的一脚踢开，来人正是伍依依，穿了件杏红衫子，手里提着宝剑，两眼冒火，大声叫道：“狗道士！臭道士！我弟弟呢！”
伍嘉成吓得化成人形，在谷嘉诚身上打了个滚躲到床里间去，扒着谷嘉诚的肩膀偷眼看自己怒火滔天的姐姐。殊不知这么一来，伍依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。
“还敢躲！你这小猫崽子！”伍依依上去就揪住腕子要把他从床上拽下来，谷嘉诚在这情形之下，不合时宜地想到上次看到类似场景，是某富商的夫人把一个狐狸精揪着头发从那富商的床上扯下来。
伍嘉成又闪又是躲，两个脚风车一样地踢起来，简直撒泼打滚无一不精，谷嘉诚忽然觉得，伍依依虽然看着厉害，并不能真正治得住伍嘉成。
正是乱做一团，那头房门又进来两个人，正是赵磊和郭子凡，他两个见了这么一出好戏，乐得不行，站在门口口中直劝，却不肯上前一步。
伍依依见拽不动弟弟，冷哼一声：“看你野成这个样子，还不快同我回家去。”语气极为严厉。
伍嘉成哼哼唧唧地道：“可姐夫病还没好利索呢！”
“他病早好了，我看是你害病害得不轻！”伍依依横眉道。
“我有什么病嘛！”伍嘉成万分委屈。
“相思病呗！”门口郭子凡搭了个话，获得了伍依依利剑一样的怒视。
赵磊瞅准时机，连忙上前道：“谷兄，我们是来道别的，子凡这便要赶往槐里庄去了。”
谷嘉诚愕然，一边将身上披着的外衣穿好，一边问道：“槐里庄？去那里做什么？”
赵磊道：“我与子凡刚刚在驿站得到消息，槐里庄据说有人患了疑似疫症，并且患者人数众多，只是还不确定，子凡先运药去看看情况，我身负皇差，必得回京交了差事，到时再奏请带些医者过去。”他又道，“我与子凡这便与谷兄道别了。”
谷嘉诚神色凝重，近几日的确听得各州各县均有时气病人，但若确诊是疫症，则此事重大，他实在应当去看看。
“我与子凡同去！”他下了决定。
“我也去！”伍嘉成附和道。
“你去个屁！”伍依依忍不住斥责，“疫症多凶险，去了变个病猫你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谷嘉诚亦劝他先不要去，只是他一劝，伍嘉成觉得事情危险，更是非要跟着去不可。谷嘉诚见他不听，只得先应下不去，心想过后再慢慢劝他。几人拿着行李来到任春深药铺门口，任春深正看着伙计往车上装药，见他们来了连忙迎上去。
赵磊查点过药物，样样齐全，便道：“有劳任公子了。”他欲言又止，任春深看出他有话，便道：“赵公子有什么话尽管说。”
赵磊手中摸着装药的麻袋，两眼并不看他，轻轻地道：“没有了。”
任春深一笑：“赵公子没话和我说，我却有话和赵公子说。”他从腰间取出一个鼓溜溜的水蓝色锦缎荷包，放在赵磊手中。
“这……”
任春深答道：“这是一些千年参须，平时用它煎些药茶来喝，强身健体。”
赵磊将荷包翻来覆去看了两遍，微微一笑：“多谢。”他将荷包揣进怀里，翻身上马，手握缰绳向着众人一拱手，“各位，赵磊这便先行了！”说罢，两腿一夹马腹，引着几辆药车去了。
这边郭子凡的药车也装好，他对着任春深一伸手，任春深没好气地往他手里拍了个紫色荷包，看都没看他，郭子凡也什么都不说，一手便揣在了怀里，随即翻身上马，向谷嘉诚道：“师兄，我这便去了！”
又冲着任春深：“你没话跟我说？”
任春深翻了个白眼：“快走吧快走吧，没话说！”
郭子凡便向众人一拱手，拍马离去，留下后面任春深苦苦瞪大眼睛望着他骑着马越走越远。
忽然那马转回来，一路小跑着冲着药铺过来，任春深一边盯着马，一边道：“一定是郭子凡忘带了什么东西，年纪不大忘性不小。”说着咧开嘴傻里傻气地笑个不住。
不料那马走到近前，他还没笑完便被郭子凡一胳膊捞到马上，惊道：“你干嘛？”
郭子凡得意地一挑眉道：“我有样药忘带了。”他随即“驾”的一声，将任春深褡裢似的挂在马上又赶那药车去了。
事发突然，人人都未及反应，那药铺伙计愣呆呆地站在门口，眼看着自家掌柜被人扛走，一回神，嗷的一嗓子，连窜带跑地赶那马去了。
伍依依迟疑地道：“谷道长，你师弟这可是强盗行径，你可要好好管教才是。”她只怕这是他们师兄弟的门风，说到底自己是妖精，对方是道士，硬杠上也讨不了好。
谷嘉诚很大气地一挥手道：“管什么，侠义中人当出手时不可退缩！”
伍依依看看他，再看看粘在他身上一股子黏糊腻歪劲儿的伍嘉成，心中暗叫不好，她向谷嘉诚道：“谷道长，我有两句话单独跟你说。”引着谷嘉诚往僻静处走，又向伍嘉成厉声道：“不许跟过来！”
待看过伍嘉成确实不在近旁，伍依依对着谷嘉诚施了一礼，缓缓道：“道长恕罪，我脾气不好，言语多有冒犯，只是九命猫修行不易，小伍眼见便可修成正果，请让他随我回家，待他得道，我一定教他报答道长这阵子的衣食之恩。”
谷嘉诚连忙还了一礼道：“柳夫人何必多礼，我与小伍相识相知，怎会拦着他修道，”他想了想，“我日后定会好好看着小伍，让他乖乖修炼，不可怠惰。”
伍依依见他不应，一咬牙又道：“我看道长这次是要去槐里庄的，是也不是？”
“不错。”谷嘉诚答。
“道长难道要带小伍去那涉险之地？据我所知，槐里庄怕是要发起瘟疫了！”
谷嘉诚闻言心下一震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伍依依道：“今晨我偶遇一个猫妖，他从槐里庄来，说庄上人已病倒十之七八，我若不是带着外子和小伍，定要去庄上救人的。”
谷嘉诚心神大震，转身便要去赶郭子凡，又想到伍嘉成，若是知道此事，只怕以那个倔脾气反而更要跟着去了，他思绪纷纷，在原地踱了几步，有了计较。
“柳夫人，我这便要去槐里庄，小伍便交由夫人带回去罢。”他看看一边远远伸着脖子看他们的伍嘉成，“容我和他道声别。”
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把旧剑，脚下轻飘飘地走过去，温声道：“嘉成，你先同你姐姐回去，我去趟槐里庄看看情况就去找你。”
伍嘉成一听，两只手张开来把他连胳膊紧紧围住：“我不。”
谷嘉诚给他捆着胳膊，只得反手拍拍他箍在身上的手臂：“莫要耍性子，我说话算话，过几日便去寻你。”旁边伍依依也跟着劝，不过分开几日而已。谷嘉诚又道：“你这样就是不乖了，以后我可不知该不该带着你一起。”
伍嘉成听得此言，红着眼眶把脸埋在他肩颈处，又低声问：“那你到底要过多久才来找我呢？”
谷嘉诚看着他热切的神情，微微一笑道：“这怎么说得准，事情办完了便来寻你。”
伍嘉成又把脸埋下去，闷不吭声地两臂一紧。
谷嘉诚又是笑又是难过，心里纠缠成一团乱麻，手里把剑抬起来道：“你若不信，我把剑给你。”伍嘉成闻言犹犹豫豫地抬头看他。
“你信不过我的话，可信着我的剑？我就算不想来寻你，为了剑也得往白云峰走这一趟。”
伍嘉成听他说的在情在理，手里松松地把剑接了过来：“你要是骗我，我就把你的剑藏起来，叫你再也找不着。”
“自然不会的。”谷嘉诚手放在他头顶上爱怜地摩挲两下，“去罢。”
伍嘉成一脸留恋地身子朝前走，脸却拧着看他，手里还握着谷嘉诚的手不愿松开。
谷嘉诚又低声道：“去罢，我很快便去寻你。”
伍嘉成道：“你一定要来找我，我家林子口有块大石头，很大的，树都长得特别高……”他絮絮地说将起来，谷嘉诚又是难过又是爱怜，打断他：“我知道了，去罢。”
伍嘉成虽得了谷嘉诚许诺，仍旧十分的悬心，谷嘉诚松开手，看他一步三回头，跟着姐姐去了。
预计明天两章完结，有一种自己要被ju的预感耶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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